傻 子 堂弟是个傻子,这在村里远近皆知。堂弟的父母,也就是我二叔和二婶,是表兄妹。在他们那个年代在农村,这种近亲结婚的现象很常见,多数人家生出来的孩子很正常,偏偏他们家就这么不幸,生了一个傻子。据说这只是几万分之一的概率,可偏偏就落在堂弟头上。 堂弟全家人都很能干,二叔退伍后在村里当了武装队队长,干了十几年后,当到村支书,是我们家族的骄傲。二婶精明能干,口齿伶俐,家里家外一把手。堂弟的姐姐在省城读卫校,毕业后在县人民医院当了护士,后来院里同事给她介绍了现在的老公,县公路局的公务员。后来县里兴修公路,他老公做了包工头, 几年下来赚了不少钱,买了别墅和汽车。他姐每次回村里都是小车代步,一身华贵,风光体面。 这样的家庭,在村里绝对称得上是望族。可偏偏,堂弟,作为他们家唯一要传宗接代,添香续火的人,家里未来的顶梁柱,是个傻子,这是谁也不愿意相信的事实。 小时候堂弟和很多小孩一样,白白胖胖很可爱。妈妈把她抱在怀里百般疼爱,亲戚朋友们见了,也是争着亲一亲,抱一抱,大家都觉得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个人才。 等到堂弟稍微大一些,人们开始发现他和很多小孩似乎不同。他反应有些迟钝,到很晚才学会说话,而且说话有些含糊不清,结结巴巴。当时以为孩子还小,等到大一点肯定会正常的。可开始念书识字后,才发现堂弟是真的傻。同样的内容,老师教个一遍二遍,别的孩子都学会了,他就是学不会。于是一年级他读了二个,勉强上了二年级,情况没有改善。语文还稍微好一点,反复几遍能认识字。可数学几乎是一窍不通,学了半天只会简单的加减,乘法几乎不会。二年级又读二个,后来老师发现实在跟不上,也就不再管他了。等到从前的同学初中毕业了,他还在小学呆着,一直呆到十四岁,然后就整天呆在家里。 生活中,他也处处显现出愚钝。他的自理能力极差,快十岁了,还像三四岁小孩一样随地大小便。十多岁时,还要爸妈帮着才能穿衣服。说话永远不利索,一句话别人一口气说完,他要断断续续停几次才能说完,而且啰里啰嗦的说不清楚。他反应比一般要慢几拍,表情总是呆呆的,见到熟人也不打招呼。眼睛也不爱看人,总是向上扬着,呆滞地望着远方。 父母对他的心情,从最开始的心怀侥幸,到焦急慌张,到伤心难过,到悲观绝望,最后到无动于衷。“老天爷啊,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啊,要这样来惩罚我们。”他妈有时这样哭喊。 而堂弟却似乎并不烦恼,他和别的孩子一样,吃饭,睡觉,看电视,上山玩耍。虽然他反应比别人慢,但别人说话他都听得懂,如果不是说话时结结巴巴,乍一看他和正常人没两样。他不光不烦恼,而且还爱笑,笑的时候很夸张,很放纵,毫无章法,无边无际。他傻笑的样子,常常引人发笑。 不知从何时开始,村里人开始不叫他的名字,就叫他傻子。这丝毫没有讽刺羞辱意味,只是描述客观事实,他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称谓。 傻子的行为举止也总是异于常人。 小学五年级,老师给同学们发放调查表,要求调查本村村民外出务工情况,每人至少调查二十户。许多孩子为了省事,便胡乱填了表。傻子却比平时做作业都认真,挨家挨户敲门去问,最后硬是跑了二十多户人家。 夏日黄昏,傻子在田间放牛。旁边有人的抽水机坏了,后来发现是吸水的蓬头漏水。抽水机要调整重新发动,傻子便被叫过来帮忙。那人弄了半天,发现零件要更换,便丢下一句:“你先帮我看着,我去家里找个零件就回来,就一会的事。” 说完那人小跑着离开了。谁知这“一会”,竟是从黄昏到天黑。原来那人在家没找到零件,便骑车去了镇里,路上车子坏了,便走路去的。等到那人买好零件跑回来时,夜幕已经降临了,星星爬上了天空,幽蓝的星空下,傻傻一直静静地杵在抽水机旁,陪伴他的还有那头忠厚的老黄牛。 二婶有次炒菜时没酱油了,便让傻子去村小卖部买。店老板当时也在做饭,匆匆忙忙的,找钱时没算清,多找了两毛钱。数学挺差的他这次竟然算清楚了:“你是不是找错了钱了,多找了两毛。”他傻傻地把那二毛钱递过去。后来他妈知道后一直骂他:“你不是傻吗,不是不会读书,不会算术吗?怎么多找你两毛你也算得出来,你怎么这么聪明啊!” 傻子长到十五六岁时,个子高高瘦瘦,也像个小伙子了,却依然整天在村里晃悠,多数农活他学不会,他只会做点简单的,如割猪草,放牛,照顾牲口。反正闲的时间很多。 农忙的时候,村里人整天忙得累死累活的,偏偏家里的小孩又哭又闹,老是缠着大人买零食。有人忙农活脱不开身,刚好看见傻子无事,便托他领孩子去镇上买,傻子傻傻的也就去了。一回二回,次数多了,越来越多的人托他照顾小孩。他也来者不拒,有求必应,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一般。后来人们常常看到他妈骂他:“你一天到晚闲得慌吗,你怎么不去寻死啊。自家事不做,别人的事这么上心,别人给你发钱吗?” 他却仿佛没有记性一般,屡教不改。 爷爷过世后,奶奶一个人生活,饮食起居诸多不便,挑水、劈柴,这些重活根本做不了。三个儿子,一个在外地 ,二个在村里。在外地的顾不上,身边的两个却被媳妇监管着,把照顾老人的责任相互推诿,似乎谁也不比谁傻。 每次过年回老家,奶奶都要向我诉苦:“可惜你爸在外面,身边的两个跟没生一样。儿媳还恶得很,骂我是累赘,骂我光吃他们的不帮他们做。我这把老骨头了,哪里还做得动。连上山捡柴都走不动,现在天冷了柴火不够烧,我买了点煤来烧,煤炉子天天被两个儿媳占着,一会烧水,一会煮饭。那个煤,我花不少钱买的哟。”“唉!”奶奶叹一口气:接着说:“只有傻子,只有傻子还帮我做点事。挑水,担谷,捡柴啊,这些我做不动的,他都帮我做。幸亏有傻子,幸亏有个傻子…..”她喃喃道。 每次过年回老家,总会热热闹闹的见到很多人,可不知为什么,我最喜欢和傻子呆一起。和他一起,不用嘘寒问暖,不用故作热情,不用客套虚伪。我总觉得,我的身上有许多和他共通的东西。在他的身上,我似乎能找到从前的我。 曾经我也老老实实地填调查表,后来发现别人乱填事,省时又省事,而且效果一样。于是我改了,我开始聪明地估摸着填表,只要看上去不是假的就行。 曾经我也有找错钱还回去的经历,也被我妈骂我傻,有便宜干嘛不占。于是我改了,再遇上这种事,我会默默地把找错的钱收下,反正不偷不抢的,怕什么。 曾经我也乐于助人,对陌生人满怀善心。后来我发现辛苦一场,别人还不一定感激。于是我改了,我会事先敏捷地在心里打个算盘,帮助此人有多费事,帮完后对我有没有好处,然后再决定帮还是不帮。 我是一个聪明的人,我吃一堑长一智,知错就改,我不是傻子。堂弟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傻子,他仿佛一直停留在孩童时代,他常常在嘴里念叨:“奶奶疼过我的,小时候常给我糖吃。” 所以哪怕他妈再怎么骂他,他都会一直帮奶奶做事。 他固执地恪守着他那套做人做事的准则,就是最简单的,我们生下来就知道的——真、善、美。他学不会人类成年之后发明的太多太多的东西,他学不会欺骗,学不会托辞,学不会装模作样,学不会尔虞我诈。他像一块顽强的纯洁的玉石,在岁月里怎样浸染,都染不上任何颜色。 每每看到他,我都想起从前的自己。我们生下来都是一样的单纯,一样的善良,一样的诚信。后来,是什么让我们变化了,变成了今天这副所谓成熟的模样。变得深于城府,变得工于心计,变得机关算尽,变得让心灵蒙上了灰尘。 也许,我们都应该做一个傻子。 |